我的“死人”母亲

不知道什么时候，我开始对她有了点恨意。我想应该不只是我一人，或许全家大小都厌恶她，除了一位还在过着童年岁月的十岁弟弟。不晓得是他还活在幼年的日子，思想还不够成熟，还是没胆子去恨她，怕会失去唯一能依赖的人。

每天早晨起床，我这只懒虫，都会再爬去客厅沙发多躺三十分钟才肯逼开那双眼皮子。
“死啊你，一个两个三个都是这个死样，全都去死光他，……”她说道。
我在沙发上的天堂时光被她那段咒骂摧毁了。他在骂我的弟弟，还骂得挺大声的。大概都是因为我弟弟忘了收拾书包，忘了背书，或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她生气了。

但，她需要这样骂，不，该说是诅咒自己的骨血吗？骂“笨”，“呆”还没关系。但是骂“死”，“去死”，这，有道理吗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，须要被咒去死的呢？不管话是否言不由衷，难道被如此咒骂的他不会深受打击吗？而且还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此咒骂，这岂不是太……太不合乎常理吗！
更糟糕的是，只骂我弟弟一人也就罢了，干吗还“一个两个三个”的，把全部人，全家人，都牵涉下去呢？这岂不是欺人太甚了吗？而且每一段句子里头，都含蓄着“死”字，还“全都去死光他”什么的，这是一个有人道的人说的话吗！

爸爸在睡房也听见了，也因此而再也睡不下去。那是当然的，一大清早就被到这些充满着冤气的话吵醒，谁还能睡的着呢？爸爸也不出来看看情况，大约也是对她放弃了……绝望了……
我记得爸爸在我未成年时，常跟她吵架，都是因为她那臭婆娘的德性。
我爸本身不是很有钱，学历也不高，但又想自己开创生意，所以她都会向她娘家那儿去借钱。可是，我爸的生意总是不成功，常被逼关门。

“你看你，我硬着脸皮到处去跟我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那里借钱，现在你做出这个死样来，你到底一天到晚在做什么死鬼东西！”
“我生意失败就是失败了，能怎样！你以为我想的是吗？你以为我没有每天在外面努力找吃，在游山嬉水是吗？”爸爸非常气愤地说道。
“为什么我听阿龙讲你每次去那个什么死人俱乐部赌？”她边说，食指也指向了某个方向。
“那个是吉胆俱乐部，是我的同乡人举办的俱乐部。我是一位会员，我想什么时候去是我的事，可是你讲我去赌博，我就很不爽了！”我爸的神情愈来愈凶恶了。爸爸站了起来：“你可以随随便便就相信一个外人讲我去赌博，他有证据吗？！你看看我还有钱去赌博吗？”
我僵硬地坐在沙发上，观看着电视节目。我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，也不敢转动我的眼珠子。
我尿急了！但场面实在是不允许我呀！我怕就算只动了动脚，那两双火辣辣的眼神会“烧死”我呢！更何况是去尿尿后再抽水的声音……
我没办法，只能忍，忍到他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以后，再去上厕所好了。
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
“要不是我向我娘家那里到处去借钱，我看你现在已经不懂死在哪里了啊！”
“喂！你讲话要有分寸一点我告诉你！是你自己要帮我的，我从来没有向你求过一分钱我告诉你！还有，你不要每次讲到好像我拿你的钱去玩那样！”爸爸正专心的开着车。
“你不要在那边沾沾自喜我跟你讲，要不是我娘家那边肯帮你，你现在还能做什么死！”
爸爸终于都忍无可忍。平常都不说粗口的爸爸都不再三思地就说了出来：“他妈的你！什么我沾沾自喜？你为什么每次提起这件事来跟人家吵架的？你是特地想要跟人找吵架的是吗？如果你要钱的话，我一定会还你！还有你每次讲话都死死死的，很好听是吗！我告诉你改次你讲话的时候最好先经过大脑，不要你喜欢讲就讲！如果我是别人，我看他已经把你的嘴巴打到裂掉了啊！他妈的……”
场面顿时静默了。我和姐姐当时都被唬得说不出半句话来。能听见的只有各自的呼吸声。
从打那一间，爸爸再也不跟她有任何的对话及聊天，各自开始厌恶对方。
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
“你们在车上都听到了啦！要打裂我嘴巴啊！跟一个帮他借钱的人这样讲话啊！死好啦，不用去做人啦！做人来干什么？忘恩负义啊！连当鬼也不如啊！”她愤然地说道。
我心想：“你到底是白痴了还是耳聋了呀？难道你就没有听见“如果我是别人”这一行吗？还有，就算你得嘴巴被“打裂”了又怎么样？你一向来都是那么地胡扯乱言，被“打裂”嘴巴了也只不过是一件再也平凡不过的事了。”
她喝了一口水，继续地说：“他欠我娘家那边啊，已经有几十万了你们知道吗？你讲要怎样还啦！要跟我大小声啊！没有死用的死鬼，等着看天怎样罚死他啦！”
我和姐姐都没说话，因为我们俩都非常地清楚，在这种时候跟她顶嘴，后果会不堪设想。
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
隔天早上，就在我刚张开眼睛的那一刻，家门口外传来了“哔哔”声。
“明福啊！你的姑姑和伯伯来你的家玩了啊！”
“有人在叫我吗？”我半梦半醒地说道。
天啊！我忘了今天姑姑她们要来拜访我们呢！
我马上脱了我的睡衣，穿上了便服，便跑下楼开门去。
“哎呀！你还刚刚睡醒啊！不是讲好了我今天会早早就来你们家的咩？你的妈咪弟弟他们哩？”我的第六姑姑一点不高兴地说道。
我无话可说，只咧着嘴，展示出那些还没被洗刷的牙齿来回应我的六姑姑。

当时爸爸工作去了，不在家。我姐弟三人向来都跟我的表弟妹们的感情洽。我当然也包括在内。我们边玩电脑游戏边有说有笑地，家里热闹无比。
“三姑啊，你看看你弟弟的这种死样，你去劝劝他一下啦！我到处向我娘家去借钱帮他，他讲要打裂我的嘴巴喔！还整天跟我大小声啊！你讲他这种死鬼还是人来的吗！？”
全场的欢笑声霍然停止，气温骤然下降。
“哎哟，四嫂，不要这样讲话咯。这里这样多小孩子，又有我的哥哥姐姐那样……”六姑姑摇了摇头，露出一幅很绝望的样子。
“我就是要讲！给你们知道他那家的死人样！”
当她说出这句话时，我简直就快晕了。她连“家”都说进去了！
我心想：“今天真的是完蛋了，完蛋了！”
我的亲戚们在五分钟后便借故相继离开了。我送了他们到我家前门去。在我三姑姑还没走出去前，她贴着我耳边小小声地说：“叫你阿爸不要一直跟你妈咪吵架，要不然等下吵到变打架啊。”她对我挤出了一丝笑容，走出了家门。

当天晚上，爸爸把她给叫进了她的房间。
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告诉你，我已经顶不顺你这种态度了。我们明天就离婚，就这样讲好！”
开了门之后，爸爸便气冲冲地走进自己的房间，“啪”一声，把门关上。
过了不久，她便从楼上走了下来，惊惶不安地去拨了个电话给我阿姨。
当时弟弟已睡着了，所以应该都不会听见他们刚刚说了什么，除了还在楼下的书桌赶着功课的我和姐姐。
第二天早上，阿姨到了我们家来。阿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，成功让他们冷静下来，劝阻了他们俩离婚。
但那场吵架最终也产生了后遗症。爸爸已完全不想再认她这个位妻子了，更不想再跟她扯上任何关系。两人就像变成了陌生人，不在有任何的交流。
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
还记得有一件事，让我格外地难忘。事情就发生在我五岁的时候。当时我是只调皮的小鬼。
在当年的某个晚上，我决定想去爸爸房间睡一夜，因为当时我爸和她是分房睡觉的。那时候的我高兴得手舞足蹈，因为当年能去爸爸房间睡觉，是我最快乐的事了！我非常喜欢当爸爸在睡觉前握着我小鸡鸡“嘘嘘”声地叫我小便、在黑暗中跟我玩打打抓抓、讲笑话逗我笑、给我猜些我不知道答案的小谜语、拍拍我背哄我睡觉，还有起床后带我去吃加蛋的印度煎饼。这些小小的动作，就已经是个无价的礼物，就已是我岁月的天堂。这些是我在另一间房间，永远不会得到的……

就在当时，我正要把我的宝贝们搬进爸爸房间时……
“你这个畜生你……”她站在爸爸房外瞪着我，低声且咬牙切齿地说道。
“出生？出生是什么啊？”当时的我非常地好奇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，想了又想，还是不了解，直到了现在。

就只因为我会在爸爸房间睡一晚吗？就只是为了我不会在你房间睡一个晚上吗？你的嘴巴需要那么地毒恶吗？这样算是个孩子的母亲吗？
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
“死的啊你！ 喝一杯水也不会，要烦到人家，搞到人家要帮你抹！没有一点死用！”
当时我一时疏忽，不小心地把水给倒在了地上。
“好，你不用烦，我也没有叫到你来抹！ 你走，我自己抹！不要来这边讲多多！”我大声地说道。
“他妈的，死啊你，跟自己的母亲这样讲话的啊！没有家教啊！”她皱起了眉头，大声吼我。
我终于都忍无可忍，，恶恶实实地推了她一把，大发雷霆地说：“你妈妈的！你是特地要惹火人家的是吗！？你讲话就不能在好听一点吗！？你把我当成杀人犯来咒了是不是！？还有，我只是叫你走而已，什么地方“没有家教”了！？”
“你个死鬼你，死畜生！现在是要做什么？要造反是吗！？”
“你妈妈的！造反？你现在把这里当成是国会在搞政治啊！？你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了？还有，现在我只是倒掉一杯水罢了，你知道吗！？”
爸爸突然走进了厨房来，叹了一口气：“好了明福，够了，不要再吵了。给她自己去抹，给她自己去烦，不要理她。”
我只好照着爸爸的指示，气滚滚地踏出了厨房。
其实这已不是我第一次跟她吵嘴。
但诧异的是，每次对她大声相骂后，我不知道为什么，真的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的眼泪就会自然而然的，不断地流出来。就像是被下了咒语似的，搞得我终日没好心情……
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
终于有一天，她被自己的诅咒给毁了。在她去着一间神庙的路途中，她所搭的巴士遇上了意外。巴士被一座倒塌的行人天桥给压扁了，巴士内多数的乘客都被压死了。
在她的葬礼当天，几乎都没有一个人掉眼泪。也没多少人出席葬礼，整个葬礼显得非常地平静，到处只听见佛歌。我弟弟也在跟我的表弟表妹们无所事事地混在一起，一点也没有露出悲怆的感觉。姐姐也忙着折冥纸，面无表情地。
下葬当天，我不敢有任何的感觉。我只知道我必须随着一辆挂着她的照片的殡车行走，行走到焚场去。

在她被火葬之前，我们全场的人都为她哀悼了一分钟。
“陈家的，准备好了吗？火要开始烧了。”
我们全家人都看着那个被关在室内的棺材，毫不犹豫地点了头。
火开始烧了起来，棺材也渐渐地被猛火给吞噬了……烟雾弥漫……
隔着那层玻璃，站在外头的我们也渐渐地再也看不见那副棺材，再也看不见她的尸体了。当时，我在想：目的地会是天堂，还是地狱？
奇怪的是，在我心里的某个深处，仿佛正为她祈祷着，希望不要是地狱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，因为我非常地清楚，我要她下地狱去。

没有她，我的生活中再也不会有“死”的阴影出现。
没有她，我的日子肯定会过得好些。
我觉得非常地感谢，谢谢她永远不再来我们的世界干扰我们。
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×
我刚刚从我的朋友家回来。正当我要走进浴室时，一阵阵的哭泣声吸引了我。
那是姐姐的哭泣声。
“咪，如果你的言行举止在好一些些，你就不会死了不是吗？你不是常告诉我们，嘴巴很坏的人，总有一天会被天惩罚的吗？”
我顿时惊愕了。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姐姐的房门，听着她的哭哭啼蹄的声音。我就像被下了诅咒似的，完全动弹不得。
我心想：“姐姐，不是也很恨她吗？难道姐姐原谅她了？这个世界到底什么回事了！？”
“难道我真的错了？我是个不孝子吗？难道我忘了是她给了我生命来享受这个世界，抚养了我十六年吗？是我太过分了吗？我该悔罪吗！？”
“我恨死了！你怎么可以这样？！为什么离开了这个世界，你还想让别人那么地难受？你要把我逼疯是不是？！”我在心里大声地呐喊着。不知不觉地，一滴眼泪掉在了地上。
我跪了下来。我唯一能感觉到的，几滴水珠慢慢地从我的脸蛋儿滑下来。

“你们要记得啊，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会讲劝你们，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这样对你了的，除了我这位当你们母亲的……”
这就是她唯一一句，一句没有“死”字的话。虽然这句话不太可能出自她的口中，但对我而言，这句话就已经够了。
已经够了……
妈……